Chapter2b

单一原因,复杂结果

受其一元论思想影响,海克尔最终陷入了混乱的境地,宣称物质与灵魂的统一渗透于一切有机自然之中,甚至延伸至晶体(crystals),这是一种“朴素物活论”1。鉴于他对达尔文的炽热热情,年轻的海克尔在其1866年的《普通形态学》中否认了无机界与有机界之间有明确的界限:因为有机界终将在某一时刻从无机界演化而来。在他看来,绝对没有必要援引任何活力论2的力量来解释生命物质中显现的复杂现象。在他那个前达尔文年代,海克尔认为:出类拔萃的约翰内斯·穆勒内心深处可能仍是活力论者,但鉴于他在《人类生理学手册》中强有力阐述的一些立场,至少他前所未有地凸显了活力论与机械论之间的鲜明对比,从而迫使人们在这两种选择中做出抉择。对于无功能残留器官的存在,曾有过令人满意的解释吗?布鲁门巴赫(Blumenbach)的“形成冲动”,艾蒂安·若弗鲁瓦·圣伊莱尔(Étienne Geoffroy Saint-Hilaire)的“器官平衡法则”,艾蒂安·塞尔(Étienne Serres)的“形成力”,或是在海克尔眼中更糟的,阿加西(Agassiz)在1857年《分类论》中援引的完全形而上学的充实原则等等。这些提议无一能与基于机械因果关系的达尔文变异与自然选择理论的解释力相匹敌。根据海克尔的分析,达尔文的原则仅暗示了唯一一种原因,即根植于自然物质结构中的有效因。达尔文理论不为任何目标导向性留下空间,也不容许由终极因(causa finalis)驱动的目的论过程存在,正如所有其他关于器官残遗的竞争性解释所暗示的那样。在此,海克尔再次违背了自己的首要原则,他盲目信仰进化过程的进步性,认为只有最强者才能在生存斗争中存活下来。但在拒绝活力论时,他另有图谋:“我们在达尔文发现的生存斗争中的自然选择中,看到了生物学整个领域内机械有效因唯一有效性的最终证明;我们从中认识到所有目的论或活力论对生物体解释的终结。”一元论不允许多种原因并存,只允许一种因果类型,即机械论的。因此,一元论的科学本质上是机械论的科学。将生命现象简化为机械因果关系,不仅使海克尔的生物体的晶体学《生物形态学》得以成为一种可能,还使得生物法则有望达到物理学法则所享有的定律地位:“正如万有引力理论对世界无机成分(天体)的成就,血统理论对有机自然亦如此。”

1

“物质”与“生命”统一起来的一种形而上学观点。

2

活力论是一种伪科学信仰。当活力论明确援引一项生命原理时,该要素通常被称为“生命火花”、“能量”、“生命力”,有些人将其等同于灵魂。在 18 和 19 世纪,生物学家们讨论了活力论,一些人认为已知的物理机制最终将解释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区别,而活力论者则认为生命过程不能简化为机械过程。

当时,进化论在德国生物学界受到了高度批判,并将持续如此,因为它对祖先和血统的论述延伸至过去,触及了“深层时间”,这一时间已无法通过直接观察来获取。例如,布隆(Bronn)在1860年对达尔文《物种起源》的评论中,将书的内容描述为一种基本思想的发展与阐述,这种思想很可能在科学讨论中引发类似于莱尔(Lyell)《地质学原理》(Principles of Geology 1830-1833)所激起的情感:“是否能取得同样的成功尚存疑问,因为无法提供无可辩驳的证据支持……当然,也无法提出决定性的反证。” 为了捍卫对达尔文理论的坚定正面评价,海克尔援引了归纳推理的首要原则之一,即逻辑上独立的证据链的契合性。 海克尔认为,“进化论并未假设任何无法通过经验接触的过程;相反,它仅是对无数一致经验观察结果的概括,并从中得出强有力的归纳推理,这种推理与任何其他有充分依据的归纳一样确定。它将多样有机世界(形态世界)中已知的大量现象归入一个单一的解释性思想之下,这一思想与任何已知事实都不相矛盾。” “ 达尔文选择理论的有效性无需进一步证明。

达尔文自然选择在生存斗争中展开,而生存斗争又源于个体生物对资源的竞争。在海克尔看来,这正是生理个体为生存而战,这些个体自受孕之时起存在,至死亡之时终结。但海克尔问道,在无性繁殖的生物、植物或群体动物中,个体究竟是什么呢?施莱登在其早期开创性论文中发现,将“个体”概念应用于植物存在极大问题,并进一步指出植物生理学家词汇中显现的不确定性,诸如根、茎或芽这些形态上直观明显的单位,越来越难以精确界定和描述。施莱登推崇其细胞理论的优势,因为它提供了单位——细胞,唯有细胞才能严格意义上被称为个体。海克尔在柏林聆听过的亚历山大·布劳恩(Alexander Braun)于1852年11月25日在皇家科学院就此主题发表的演讲。该演讲进行了详尽的历史回顾,最终提及施莱登关于植物中个体层级划分的观点:细胞为第一级植物,芽为第二级简单植物,整株植物(Stock)则为第三级复合植物。布劳恩借此宣布,他打算探究这种“相对个体性”的区分是否确实合理。他在1853年2月3日宣读的演讲中讨论了分析结果,总体结论是植物是一个由多代多态分化个体组成的层次化集合体:植物形成了“有机相连的家族树(Familienstöcke),其分支模式多样分化,包含了无数代个体,这些个体以其不同的职能相互补充。”布劳恩的证明依赖于植物与多样高度分化的无脊椎动物所表现出的高度相似性。这些生物由鲁道夫·洛伊卡特(Rudolf Leuckart 1822-1898)卓越地描述和分析。洛伊卡特热忱地感谢了布劳恩在1850/51年他在吉森大学期间给予的友谊、帮助、支持与款待,并赞誉布劳恩洞察到植物是个体的集合体。对于他所研究的无脊椎动物,洛伊卡特“认识到它们是由个体组成的联合体……这些个体源自相同的形态发生法则,但在形态和功能上并不一致,而是以多种可变方式适应整个联合体的生理需求。”